第6章 Kitasuzumeno北雀野
接连两声沉闷的“哐当”后，木岛翼从自动贩售机的底端取出了两盒甜橙味牛奶，在不远处的街边长椅上落座。
八月初的镇目町，阳光非常明亮，甚至到灼热的地步。不过幸好长椅后有一棵十分高大的樱花树，在午后用茂盛的枝叶撑出一块凉爽的区域。
日向堇的位置距离木岛大概只有一公分。十四岁的小少年坐着的姿态显得格外瘦小，略长到后颈的齐整发型也有点令人分不清性别。他接过递来的牛奶，一边咬着吸管慢吞吞的喝着牛奶，一边低下头看着膝上不算太厚的书。
“是《帕诺拉马岛奇谈》？”
“嗯，之前在书店看到了，就买了下来。怎么了？”
回答的时候，日向下意识地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啊啊，我有个认识的人也很喜欢看这本书呢……”
木岛提到这里的时候，忽然顿住了。在日向疑惑的注视中，他笑着继续说道：
“没什么，只是一个不怎么来往的亲戚。说起来，我们镇目中的排球部男队，你知道吗，堇酱？”
“不知道。”
“他们啊，在今年五月的关东大会东京都预选赛中，进入十六强了哦？”
“哦。”
“我之前看到电视台直播，原来我们学校的男排队队长佐久间还是排球界非常厉害的选手。……看得我都想去打排球试试了呢。”
“你……”
敷衍着的日向这回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在木岛的笑容中，他敏锐的猜到了——
“堇酱，我们去打排球试试吧？”
——这个让人头大的结果。
蓝黄相间的排球落到日向高举的双手上，他向后面微微侧了侧头，作出把球托给冲上前场区的主攻手的前兆。
然而下一秒，排球在他的指尖轻轻颠了颠，忽然被平淡地拨过界。
球网这一侧，大力挥空的少年刚狼狈地跌落回来，还没有站稳；球网另一侧，拦网失败的两名副攻手只来得及回过头，没有自由人、而亲自防后场区的主攻手徒劳的扑上前——
二次攻的排球顺着球网，擦着主攻手的指尖三公分外的空气，轻飘飘地落在了地板上。
“嘟——”
临时担任裁判的藤田老师吹响了口哨。负责计分的自由人翻过一页：
“25:28，日向队对津坂队，3:1胜利。”
短暂的沉默后，排球馆里忽然爆发出响亮到聒噪的欢呼声。
日向队的队员都是镇目中男子排球队的候补队员，也就是那种天赋能力都比正选队员差一截的学生，就算再热爱排球，连被编入十二人份的排球队的资格都没有。
津坂队则是以正选名单里唯一的二传手津坂为首，与正式比赛时可以在场外候补的、正选里相比的话可以称为『吊车尾』的五人组成的。
两个队伍里，主攻手和副攻手的实力相差的有点多，二传手更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人、一个却连短短暑假一月的练习都没有完全完成的新人，若从比赛前观察队伍双方，百分之九十九的能确定赢方会是津坂队。
不过，日向队最终三比一反杀津坂队，这个结果也并不没有很出人意料。毕竟，运动的乐趣，就在于胜负不完全由队员实力决定。
下克上、弱克强，候补克正选，本来就是经久不衰的话题。
“怎么样？堇酱他很厉害吧？”
排球队的队长佐久间信吾一直坐在场外观战。木岛把厚毛巾和淡盐水整整齐齐地放在另一侧的空位上，微笑着，像商谈生意一样摆明车马，把一切都摊开来：
“佐久间君，堇酱做‘脑’的天分你也认识到了吧？”
“认识到了呢。日向君确实是个非常完美的二传手。那么，木岛君想说什么呢？”
“想要全国大赛的冠军，堇酱对你的帮助比津坂君要大得多。”
“虽然有点辛辣……但是此言不虚呢。”
“所以，我想让你邀请堇酱加入男排队。”
佐久间扬起眉。不知为何，木岛的笑容虚假得让人作呕。
“木岛君和日向君从来都是形影不离，在归宅部里可是鼎鼎大名。发生了什么，让木岛君在国二的时候改变主意、想要加入排球部？”
“……不，我没有改变主意。”
“噢？”
“堇酱他需要朋友……展现出出色的排球才能后，就有了足够让佐久间君你动心的筹码。”
“接下来，如果我把他邀请进队，作为把控大方向的队长，和队伍的灵魂角色，在磨合中成为朋友，便是木岛君的计划？”
“……”
“堇酱他需要朋友，需要能真心实意、无论何时都关心他的朋友。为了这样的朋友，他在敷衍地生存的同时，也会妥协太多。我相信佐久间君……佐久间君会是这样的朋友。”
佐久间沉默了一会儿。在众人仍然喧闹的背景中，他轻轻鼓了鼓掌，转过头，似笑非笑的凝视着木岛。
“顺理成章的计划、真是完美。我却不太想按照木岛君你所计划的来做，真是可惜。作为连朋友也算不上的人来说，木岛君把我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木岛也沉默下去。在他面向的前方，日向好不容易挣脱热情的队友怀抱，被他们簇拥着涌过来，额头的汗迹微微反光，望过来的眼睛却是黑润润的，像是雾气里濛濛的玩偶眼珠。
“抱歉，佐久间君，是我的错。”
他留下这句话，拾起身旁的毛巾和水，迎上神色阴郁的日向。
国二的寒假开始没多久，木岛翼就从镇目町消失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镇目中的排球队一天天的训练。佐久间忙着加强自己和队员们的基础能力，很久没有再见到日向。
“你到底怎么了？”
“……来不及……我做不到……我只能请求你。”
“你要做什么？”
“……流浪猫会跟着亲近的人回家里去。即使这一个亲近的人很久没来了，也还有下一个亲近的人。”
“……我只是想请佐久间君，遇到的时候和堇酱打个招呼也好。在我去别的地方找办法的时候，请佐久间君好好照看他……不要让他对生命失去兴趣……”
“日向君？”
难得的停训日，佐久间跟着母亲去商场买换季的衣服。提着大包小包走出来时，正巧看到日向堇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从对面的服装店里走出来。
“Hyuuga”的姓刚喊出来，日向已经把视线投了过来。佐久间的母亲下意识的来回扭头看了两人，主动的笑起来问道：
“信吾君，日向君是排球部的新成员吗？”
佐久间清晰的看到日向轻轻的、不明显的吐出一口气，眼睛不耐烦地垂下去，又很快扬起来，露出一个有点僵硬的微笑。
“伯母，您好。我是回家部的，和佐久间君只是见过面，排……”
“排球出乎意料的打的很好。”
在反应过来之前，佐久间已经截断了对方的话。他紧接着把话题转向日向身旁穿着精致和服的女孩儿，用惯用的平稳声调熟稔似的说。
“这就是你的妹妹吗？和你长得非常像。”
何止是非常像。佐久间话说出口，顺势打量了女孩一眼。那张稚嫩脸庞上还未长开的五官，几乎和日向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立刻想到：幸好日向的长相是中性而柔美的，不论是什么性别都没有违和感。
就算是亲生兄妹，隔着明显的年龄差，还能长得这么像，也是很稀少的事情。
“我是日向千穗。”
女孩儿和顺地低下头，只是这么说。
佐久间则对上了日向的视线。
他的眼睛还是上次那样注意到的那样黑而润泽，像是水洗过的深紫色葡萄。其中浅淡的浮现些不悦的情绪，也像是隔着薄雾看见的玩偶眼珠，轻轻一拂，就呈现出清晰可见的无机质的冰冷。
“真巧呀，真巧！”
佐久间夫人热情地絮絮叨叨：“信吾君从小就喜欢打排球，几乎就没有排球部部员以外的朋友，能在这里遇到日向君和千穗酱真的是非常幸运，请务必去我们家里，让我来好好招待你们！”
日向的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抗拒。这回却是千穗仰头观察了他一眼，代替他答应下来。
最后就变成佐久间夫人和千穗走在前面，佐久间拎着七八个手提袋和两手空空的日向面面相觑，最后给主动提出的日向分了两个手提袋。
佐久间有点后悔打招呼了，因为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好干巴巴的：“日向君，你和日向桑没买衣服吗？”
“那家店提供送货上门服务。”日向平淡的说着，过了两秒钟反应过来，又说，“你可以直接叫她千穗。”
被佐久间夫人拉着手聊天的千穗闻言向后偏了偏头，佐久间注意到她的侧脸弯起了唇。
日向默默走在一旁。
“下次见到我们，不要再打招呼了。”
他的视线空茫茫落在前方，脸上没有多少情绪，声音里却有一点嘲弄：
“本来就是见过一两面、连话都没怎么说过，没必要为了礼貌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反而让我们都感到困扰。”
佐久间只是垂下眼，没有说话。
如果真的见面不打招呼……礼貌倒在其次。只是觉得，日向君总是很寂寞的样子。
——即使是木岛君还在的时候。也还是，很寂寞。
最后日向和千穗还是在佐久间宅外告别了，没有应女主人的邀请去做客。
那之后，佐久间忽然发现自己原来经常能遇到日向。曾经或许猜到什么、而对他很排斥的少年在木岛离开之后总是形单影只，最终还是在佐久间鬼使神差的接近之下，和他越走越近。国三春假的时候，佐久间邀请日向和千穗周末去学校，观看神奈川的黑马、三杉中学和镇目中的排球练习赛。
说是练习赛，规则却不是平常的三局两胜制，而是练习赛中很少采用的五局三胜制。持续了一整天后，结果是2:3，三杉中学胜。
两方球员在球场两侧列好队，一齐对对面鞠躬：
“多谢指教！”
“我们果然还是很差劲啊。”
天色擦黑，三杉的球员乘上校车回去了。千穗去卫生间，日向看到佐久间一个人坐在体育馆外的不远处山坡上，就走了过去。坐下的时候，佐久间眺望着昏暗中的校园，忽然说。
“你们都很强。”日向安慰说，“三杉只是更强。”
他听见佐久间被逗笑了。
“什么啊，日向君你安慰人的方法真是太奇怪了。”
他们一起沉默下去。
山风从他们身边安静地走过。
许久之后。
佐久间忽然轻声说。
“日向君，我想成为你的朋友。”
“我想要全国大赛的冠军。……请帮帮我……”
他的声音很轻，像飞絮一样在风中飘离。
“请加入排球部吧……堇君。”
夜幕降临。初春的晚风沁着凉意，佐久间在日向的注视中，侧过头，将视线落入他的眼睛。
星子在温柔的闪烁。
千穗从角落里拐出来，熄灭一半的灯光在她身后投下暗光。
她就驻足在体育馆的阴影里。
“木岛君消失之后……是佐久间君吗。”
哥哥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把眼光放在我的身上呢？